莲城焰_olo

蜉蝣命浅兮日走月移 深山无岁月不识朝夕

【韩张】十年踪迹十年心


身蒙冤屈当朝将军韩

乱世沉浮前朝皇子张

he,一发完结

1.何恨不能言


韩文清一路从北地赶来,半陆半水,一贯的战马坐骑日行千里,从戍守的边塞小城到近帝乡的金水河,足足比一般马匹快了一半时间。

现在他站在渡河的船头,战马温驯乖觉立在他身旁,低头用鼻子蹭蹭他指掌宽大,掌心粗砺,硬茧与累年伤痕交纵的手。

“我竟忘了,南国是这般气候……”他喃喃自语。他早已习惯了深秋初冬,朔北苦寒,枯草颓云,终日只听得簌簌覆雪声。戍守边塞的将卒连马革裹尸的烈骨也无从来,像是那震雪陵霜将一腔殷殷热血也冻结,只剩在无边无际的凛冽风中哀垂余生。

十年了,南国的冬还是如此温温吞吞,似寒还暖,甚至柳叶也没有全黄,窈窈窕窕蘸着河水,像二八的梳妆姑娘。他的盔甲太冷太硬,冬衣太旧太厚,一路走来,竟仿佛身在异乡,无法融入这湿暖迤逦的格格不入。

木桨拍打河水哗啦哗啦,一只只货船或者画舫,带着杂货粮油,妓子官商,朝着不同的大江南北驶去。他深深嗅了嗅,不知道哪只船上带了桂花糯米糕,清甜芬芳,让他一下就穿越了远在北境的十年苦寒,回到了年少时候鲜衣怒马,急管繁弦的绮梦江南。

他很久没有梦到,更没有想过的江南帝京,现在,他终于回来了。



待到岸边,他拎着简单行李包袱,牵着缰绳,谢过船夫就要上岸。船夫行的是万里路,看的是千面人,一路看瞧着他沉默生冷,加之言谈举止疏离干硬,体魄和寝食又颇有兵士将风。因此开口:

“看先生像是北地而来?可是边塞守将,因着圣上岁诞,受遣前来贺寿?”

“是了。”韩文清递上渡船和一夜寝食银钱。

“往何府去?可有安排驿馆歇息?”

何府去?

韩文清心底冷笑一声,十年前的帝京,只要说一句骠骑将军韩府,恐怕无人不知晓,无人不称赞,现如今,韩府被抄没十年,据说一直没有解封,当今圣上也不曾派人修葺或赏赐给新臣,无人问津,沦落荒芜,恐怕早已野草过人头,成了活地坟。

“无处去。”他说,牵着马,上了岸,头也没回离开了。


韩文清一向崇简,即使是圣上亲召入京,也只是带着一套朝见官服,一套换洗,少许干粮。径直在一间看起来简朴方便的客栈包了几天房,洗刷了多日风尘,才坐下来细思。

虽然他是武将,从小时候就轻文懒思,但也绝不是粗妄擅动之人。尽管如此,于战场兵法,他是军中上下称赞钦佩的猛将,可于揣度人心,尤其是天子之心,他却茫然了。

这些天,从在北地接到圣旨,让他一人入京,贺圣上岁诞,顺便述职时他就一直在想,这究竟是为什么?

自从十年前他自请入军,从阵前小兵一路胜仗打过去,一级一级稳稳升上去,到现如今令边塞敌军闻风丧胆,百战而无一败的将军,他从未踏回京城一步,没有离开边塞一步。每年圣上或者昔日交好的皇亲寿辰,也只是遣人送去贺表,这些都是今上默认的。圣上加封派遣的圣旨,他每年述职的奏章,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提十年前那场可以说是飞来横祸,牵连甚广的案件。可现在,圣上可是改了主意?自己来了,还有回去的一天吗?

他皱眉想着,每次遇到极为困难的问题,他的眉头都会皱得特别深,长年累月,在眉头留下了深深印记,就算面无表情,看起来也是凶狠勇厉,还有几分戾气的模样。而这次遇到的问题,是最为困难的。

月照瓦成霜雪般时他终于不去想了,吹熄了灯烛,换了一身不打眼的黑色衣衫下了楼,出了客栈,按着记忆里的方向,融入夜色一般,走向韩府的方向。

圣上即将整岁大寿,这些年国泰民安,上至朝野,下至庶民,都是和乐美满,安逸幸福。国力增强,不说万国来朝,可也有诸西域小国甘心垂首臣服,纷纷遣使来贺。

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,又近新年,街上竟是煌煌华彩,迷了他的眼。

帝京有六门,南面三门:陵阳门,宣阳门,东开阳门;东面二门:清明门,建春门;西面一门,为西明门。格局开阔,方正光明,说不尽重楼悬楣,碧树银台。此时满街繁华,凤萧声动,玉壶光转;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。金鞭络绎,宝马香车;三衢九陌,阊阖万国。


他一路走着,这些早都忘干净的繁华和记忆中的重重叠叠,很久以前,他也是这其中的华彩贵胄,在熙熙攘攘的佳节良夜,一班世家子弟,官将少年打马而过,是这繁华盛景中的锦上添花。他也想起来了,他的身边总还有那个人在,白衣凛凛,身处繁华也化不开眉目冰霜疏离的那个人在。

他终究是和过去的那个人,越来越像了。


韩文清终于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,讽刺的是,小巷似乎屏蔽了外头长街的喧扰繁华,兀自沉静冷清。这边乌啼枯木梧桐冷,蓬断草枯暮声寒,那厢白玉为道辉似梦,琉璃雕瓦筑华楼。他一步步走着,精得能听清楚靴子底踩过落叶筋脉破碎的清脆声音。

“韩府”两个字出现在眼前,匾额破败,蒙垢纳尘,蛛网纵横,陈旧斑驳。

大门上的封条残破不全,墨迹化开,隐隐还可以看见“洪德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封”的字样。

院墙里向外伸出桂花树的枝叶,竟然青翠如初,甚至还有金桂流香,他愕然,想了片刻,轻快几步跃上墙,翻了进去。

昔日府中喧哗吵嚷还近在眼前,现在一片狼藉衰颓,荒烟蔓草。他僵硬挪着步子,看着这一切:父亲教他拳脚棍棒的院落,他气走很多师傅的书厅,他和……他和他同寝同食的卧房……

那个“他”,韩文清已经很久不去想了,最近却如同这院中枯草一般疯狂蔓延。

一切都那么荒芜,除了院落里唯一没有枯败的那棵桂花树。

或许是沉浸在自己思维太深,五感那么灵敏的他竟然没发现院中封门被推开,有人走了进来,直到对方出声。

“我就知道,你会回来。”

韩文清猛地回头,眼前人一如十年前最后见他那般,也如二十年前初见那般,一身素衣白裳,清越雍奇,身姿朗朗。

“新杰。”韩文清艰难开口,他的面容在月色下那么清朗,就好像,这十年未见的光阴,只是虚妄。




2.淅沥青梧老

韩文清后来想想,张新杰,真是他的孽缘。

那时候他十二岁,身体和性情正是长开,父亲是开国功臣,威名赫赫的将军,母亲早亡,父母的亲族都不在京里,偌大的将军府,只有他们父子两人。

关于他父亲,满朝文武是有争议的。一年前当今圣上还只是个地方总兵,不满本朝暴政黑暗,百姓怨声载道,民不聊生,愤而起兵造反。一路杀到京城,顺利得仿佛开了挂。旧朝已是倾颓之势,末代皇帝登基时才八岁,权臣把政,片刻也自己做不了主。就看着贪官污吏掏空了国库,掏空了百姓的口袋,索性一心沉迷诗画,不理朝政,浑浑噩噩过了大半生。后世给他的评价颇为公正:“文采斐然,精于书画,尤擅美人图。”这样的人,偏偏做了皇帝,就是最不幸的事。

起义大军攻进来时,韩文清他爹,当朝少数清廉卓正的人,护国大将军,竟然没有丝毫抵抗就投了降,带着自己的亲兵,带着帝王的人头。

朝中有老臣痛骂韩将军,罔顾礼义廉耻,猪狗不如,然后触柱而亡,以身殉国。韩将军面无表情,只冷冷说:“去他妈的礼义廉耻,老子只管国泰民安。”

一场改朝换代的剧变,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,几乎是一夜间就江山易主。

新帝果然为政英明,励精图治,彻底清洗朝政,大刀阔斧改革吏治,没有引起丝毫内乱,平平稳稳坐稳了皇位。百姓哪管你哪个皇帝,眼见苛捐杂税全被废除,百废俱兴,都欢欢喜喜彻底臣服,对待“投降”的韩将军也无怨言,还怒骂那些个殉国的老臣平时一个个老朽腐烂,关键时候殉国想名留青史,呸!

至此之后,韩将军接着统领皇城禁军,护卫京幾安全。眼看着期待的国泰民安,百姓安居乐业,唯一不顺心的,就是他儿子——韩文清。


韩文清自小就不爱习文,又倔又犟,年纪尚小偏偏生得眉目冷硬,看起来脾气忒差。就这样气走了不少父亲找来的教书先生,整日里舞枪弄棒,有模有样。

直到那天,父亲领来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开始,他的人生彻底断裂成了两截:遇见张新杰前,和之后。

那是夏末,院子里的桂花还没开,枇杷树上还有最后一批黄澄澄的果子。韩文清穿着平时练武的粗布麻衫,噌噌噌几下蹿上树,正在摘果子。

老远看见父亲和一个体型单薄少年并行而来,好奇地不住打量。

“浑小子,滚下来!”他爹吹胡子瞪眼。韩文清敏捷地荡着粗壮树梢,空中一个跟斗稳稳翻下来,手里还捏着几枚果子。

落地的一瞬间,他看清楚了那个少年。

他和他年纪差不多,后来才知道就差两岁。少年纤瘦细白,五官稚嫩却华彩如玉,自带一种冷清高寒气息。

他打量这个少年的同时,这个少年也看着他。他瞳仁黑白澄澈,是他此生见过最清透的眼。

不知怎地,大概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少女的戏码听多了,韩文清不受控制地扔了那枇杷果子,茫茫然伸手想去摸那个少年的脸。

还没碰到,就被看起来孱弱的少年一巴掌打开,稚嫩脸庞满是薄怒。

“放肆!”

“混小子,你干啥?”下一瞬间,韩文清就被他爹狠狠踹了两脚在屁股上,才回过神。

“你是谁?”

“顽劣不堪!他叫张新杰,以后就是你的伴读了,明天起会有新师授课,你再胡闹,老子卸了你的腿!”韩将军就是这样的脾气。

从此,韩府小霸王身边就绑定了这个叫张新杰的少年。


韩文清后来听他爹说,张新杰是他军中故友的儿子,故友夫妻离世前托孤,他就收养了他。听了这一出,韩文清觉得张新杰不仅长得好看,还可怜,决心罩着他,对他好。
对他好的不仅是他自己,他爹更胜一筹。

首先,韩文清的寝房硬是又加进去了一张床,算作张新杰的睡榻;其次说是伴读,他爹明令禁止他在指使张新杰做任何事,甚至还给张新杰请了小厮使唤;厨房的大娘,看门的老爷子也明显更喜欢张新杰,小霸王韩文清,第一次被人比出一个头。就连新请的教书先生都是名家大儒,他依旧千方百计逃课窜和,先生却只是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专心教导一旁规律坐着,文质优雅的张新杰,这让后来韩文清隐隐觉得,这先生原本就是给张新杰一人请的。

韩文清打一开始,就很喜欢张新杰。

张新杰习字看书,他就支着腮看他;张新杰喜欢吃东街的桂花糕,西街的玫瑰糖,他每每出门都大包小包往家买;张新杰生病,疾言厉色吩咐郎中赶快治好,就差说“治不好他,提头来见”。

相反,他逃课,张新杰帮他抄罚写,学着他的笔迹,惟妙惟肖;他每日和武师傅练武,张新杰坐在院子里看书,在他休息时递汗巾茶水;他气得他爹揍他,倔着一声不吭罚跪,张新杰就给他从厨房偷点心,陪他在院子里坐一整夜……

一个盆儿洗脸,一张桌子吃饭,连浴桶都是共用。寒冬的夜很冷,索性挤在一张床上,两床被子交叠。韩文清体热,张新杰畏寒,他就光着脊梁抱着他,手脚都要缠上去,逼着张新杰把冰凉的手脚放在他热乎乎的肚子上取暖……

就这样,过去了十年。


这十年,张新杰长成了一个如切如磋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的俊朗少年,韩文清也成了一个……咳,英气勇武,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长相凶厉的更混的小子。他生就一副凶相,但毕竟天性纯良,那双眼睛两分柔和,五分凶厉,三分无所畏惧。越长大,越是面容硬朗。

二十岁加冠,他比张新杰早两年,都是他爹执礼。取字,韩将军选了好久才定下来,化用了《韩碑》诗句:文成破体书在手,清晨再摆铺丹墀。

他给韩文清取字“丹墀”,张新杰取字“成书”。

丹墀。

成书。


张新杰的文章和学问都是极好,韩文清不止一次劝他考取功名,未来两人一文一武,共辅明君。

而张新杰每每回答都是他看不懂的神情,“我没那命。”他总说。

他一直忘记问他的真实身份,他一直觉得他不该是普通人。也曾想过或许他是罪臣遗孤,但凭靠他的力量根本无从证明,张新杰的身后,像是有深渊般的阴影。

后来,他就来不及问了。


二十二岁的韩文清已经跟着父亲出征过不少次,屡屡胜仗,在军中人缘很好。走南闯北,西域东方,都曾去过。而张新杰甚少出门,出门也是匆匆就回,似乎永远活在韩府里的书房里,活在院落中的葡萄架下。

张新杰二十岁的冠礼刚过,韩文清就受命护送王室贵女下降番国。他兴冲冲在异域番邦给父亲挑了一套夜光酒杯,张新杰一根和田白玉簪,正配他一身白衣,如玉风流。

近年关,他快马加鞭独骑单行想在新年前赶回去,十二月二十八,还没到得京城,就听见满街议论纷纷,圣上久疴,众子夺嫡,他爹不知怎地被告发与九皇子勾连,企图“清君侧”,犯了杀头的谋逆罪。他不信,快马进京,一只脚才下马,就被曾经的兄弟——虎贲营的兵士们团团围住,枷锁负身。

得知父亲已经下狱,韩府被抄,亲族已经受制,一经定罪结案即刻处斩的消息,他痛心惊愕忙询问张新杰的下落。

“那小子,自打事发那天就不见了,约摸是跑了。”昔日和他交好的卫兵悄悄透露。

韩文清浑浑噩噩被压进天牢,脑袋嗡嗡作响,只祈求张新杰顺利逃过了这一劫,不要被牵扯进来。

暗无天日的几天关押,潮湿阴冷,饭食馊臭,弥漫着血腥味和惨叫声不绝于耳的牢狱生活,他咬着牙扛了下来。正是年关,他靠在墙上,想象这一切肯定都是荒谬,是诬陷,圣上贤明,定然不会被蒙蔽,他们一定会洗清这莫须有的罪名……

才想着,传来晴天霹雳:父亲定罪亦认罪,正月十六斩首示众。

他眼前一黑,胸前堵哽,一口心头血喷洒满墙,昏迷过去。


两天了,他不吃不喝躺在那儿,连翻身都没几次。前一天下了场大雪,身下的干草潮湿,一点一点透进骨子里冷。

到底曾经少年意气,在营中广结好友,相识的都照看着,拢着火盆,饭食也更好些。有苦口婆心劝的,疾言厉气逼的,他一概不理,背对着身,只瞅着墙壁上阴渗的血污。

“实话跟你说,要不是看你这幅样子,大家都决计不会告诉你。”关系最好的虎贲营兄弟撩开袍子坐在他那堆潮湿阴冷的干草上。

“还有什么我不能接受的?”韩文清转念,忙坐起来,一阵头晕,稳住身形,“是新杰吗?你们找到他了?他怎么样?”

“他一直在。”对方说,说的什么,他却模模糊糊听不清了。

“他一直在。”

“就是张新杰告发的韩将军。”

“养虎为患,识人不清。”

“你还有一线生机,别放弃,韩文清,否则我们都看不起你。”

“丹墀,保重自己。”


韩文清忘记自己是怎么爬着到门边,和着眼泪大口吞下那些饭食的,他喉咙痛的仿佛刃刺其中,每一口下咽都会有更多眼泪涌出来。

他在想那天前往番国前,平时不怎么出门的张新杰一直送他到城门,仍旧是白色暗纹长衫,或暗绣疏梅,或是竹叶,总是寡淡的青白。那天风很大,他的脸半隐藏在披风的风毛中,毛茸茸像一只小兔子。

“回去吧,天冷,回去好生暖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他坐在马上,不自觉伸手揉了揉张新杰的脸颊。

“如果你能不回来了该多好。”张新杰仰着脸看他。

“哎嘿,这是什么意思?你不是想占了我的府邸,给我爹当儿子吧哈哈哈。”韩文清笑起来。

张新杰勉力笑笑,“你去吧,我再看看你。”

“舍不得我?”

“姑且算是吧。”张新杰回答得矜持。

“等小爷回来!”韩文清爽朗笑着,一打马鞭,蹿了出去,去赶在前面侯着的王姬车队。回过头,冲张新杰弯起眉眼,“等着!”

他后来回想,那个时候的张新杰,已经做出了决定了吧。

“如果你能不回来了该多好”这句话,怎么听都像一语成谶的预告。


过年了,他还是被关着,没被用刑,没被提审,就像是被遗忘了。

这天是大年初二,他终于等来了他。

张新杰踏入关押着韩文清的牢门,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:韩文清靠坐在墙壁,昔日硬扎扎,总打理不整齐的头发此时更加散乱,乱糟糟披散着;来时的束身窄袖袍子被剥走,胡乱穿着囚犯那翻出毛絮的棉袄;脸庞瘦削,下巴还有一块污渍。他的眼睛,那曾经最后两分柔和也没有了,戾气弥漫,红赤逼人。

而他没有着白裳,一身端庄墨蓝锦袍,隐隐还绣着金线纹样。

“你父一被关押,他就进了九皇子府……”韩文清是这么听说的。

沉默了好一会儿,都没人主动先说话。

“昨儿个大年,吃什么了?”张新杰开口。

韩文清眼睛瞟向门边,示意他看还没收走的碟子:米饭碗被扒得干净,菜盘里几根啃咬得不甚干净的鸡骨头和韩文清从不喜欢吃的青菜叶。

“我给你带了这个,早饭还没送来罢?先垫垫。”张新杰蹲下来,蹲在他身旁,从袍袖里摸出来一个点心纸包,那里面,韩文清不用看都能闻出来,他最喜欢的猪油玫瑰甜糕。张新杰小心扒开纸包,这种点心又软又酥,极容易散掉。

韩文清没抬眼,一把打开他的手,点心掉在干草铺上,酥皮碎成渣渣,内馅滚出来。

“滚出去。”

张新杰早就预料到了这些般,他平淡看着韩文清,叹了一口气。

“我晓得你恨我——”

“知道就好,趁我还没掐死你,滚出去。”

“韩文清,我只跟你说,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事,我所做的一切,因果报应,你以后会知道的。”张新杰站起来。

“你聪明,你深藏不露,你总是有理由。”韩文清抬起脸,“我没你想的那么恨你,朝廷的事我不懂,但既然我爹自己认了罪,总不是被逼的,我宁愿相信,你只是颗受摆布的棋子。”

“你……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——。”张新杰叹息一声。

话没说完,一直靠坐在阴影角落里的韩文清猛地站起来,几步跨向他,下一秒,他的脖颈就被他扼住,身体狠狠撞在墙上。他抬起眼,韩文清目眦欲裂,困兽一般红。他只是扼住了他,并没有用太大力气,张新杰闭住眼,韩文清周身那决然和绝望,混着囚衣上的腐烂血腥味儿,冲进他的口鼻和头脑。

“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心狠的,可是你比我更狠。”韩文清说,“我以为我能。”他松开了他。

“你走吧,滚出去,别让我再看到你。”他退回角落。

张新杰不轻不重咳嗽几声,整了整领角。

“我会安排你和韩将军叫最后一面,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。”他走到牢门口,又回头看了看他孤寂身影,“再见了,文清。”


几天后,大年初六,韩文清果然被安排着去见了他爹。牢狱之内,两位韩将军大眼瞪小眼。而老韩将军的第一句话竟然是:“别怨新杰。”

韩文清这些天来一肚子的翻腾的疑问突然平复了,冷下去了。

“爹你到底为了什么?”他张了几次口,到底问出来这么一句,又迅速补充一句,“不说说我小不告诉我。”

韩老将军的一句“文清,你还……”,“小”字硬生生吞了回去。望着眉目硬朗,已经窜得比自己高的韩文清,叹了口气。

“我总不愿你牵扯进来,文清,你同我不一样,你太纯良,为父一直想让你远离这些阴诡。”这是韩老将军第一次自称“为父”,以前从来都是老子来老子去,韩文清不置一词,只是听着。

“事到如今,一切都是为父心甘情愿,一力担责,你不要怨恨他人。”

“那爹你究竟有没有……”韩文清问出来,那句“谋反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韩老将军假装没听见,戴着重枷的双手努力拍拍韩文清的肩,“文清你记下,我们韩氏一族,无论己身富贵安危,无论面对朝拜还是唾弃,只一条,都是为了国泰民安。”

韩文清点点头,突然血气上涌,摇撼着他爹的肩头,带着哭腔:“爹,你说句话,你说反,咱就真的反了!我不要你死!”

话还没说完,就挨了他爹一巴掌,脸上被木枷刮出血痕。

“再说这种话,老子就不认你这不显儿子!”横眉竖眼的老将军恢复了以往神色,缓了缓神,“我死了,才能保住韩氏亲族,虽然族丁凋零,免不了流放,但是文清你好好的,你好好的,总有一天,你会为老子翻案,你会不会?”他望着年少的儿子,目光殷切。

“我会。”韩文清咬着牙,抹了抹脸,“爹,最后一个问题,张新杰到底是谁?”

“我不能说,除非他亲自告诉你,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。文清,别怨他,他也太苦了。”

“我本就不怨他了。”韩文清低声说,“我再也不想见他了。”

“你好生待自己,文清,无论怎样,都忍下去,我韩家子孙,生来就是为了国泰民安,君主……亦可抛。”他第一次听他爹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,瞪圆了眼的同时,明白了他爹十多年前,为何在敌军围城之际,不战而降,给了那腐朽的王朝致命一击。

国泰民安,君主亦可抛。


正月十五韩老将军处斩,韩文清在牢房里一日不吃不喝,午时三刻,阳气最重的时候,他眼前是血淋淋的断头刀和他爹安详的眼。他在生命的最后,教会了儿子不要仇恨,只要坚强活下去。

他对着牢窗上的一线阳光跪了下去,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,指甲在掌心握断,模糊了掌纹。




3.回廊一寸相思地

回忆到此结束,眼前的张新杰,隔着十年的岁月,在月光下望着他。

他好运,也是圣上宽宥。当年只出现了韩老将军一人,亲族株连流放,倒也不算是太苦寒之地。只他一人,被剥夺了官身,谴去边境,从士卒做起,十年来一步一个脚印,无数场仗打下来,成了另敌军闻风丧胆,百战不败的韩将军。

因着谋逆阴影,圣上却从不吝惜加封的原因,他总觉得,当年事有蹊跷。这次被召前来,他隐隐有一种月破云出的清明感。

“你还好?”张新杰问出来,走近了几步,韩文清才看出来,他素衣白衫上其实绣着极其精美的暗银色纹路,像是清高的竹与缠枝的葡萄叶。

“好。”他回答,抚摸着井边的枯藤乱草,挨着边儿坐下去,随意捻起一根,叼进嘴里嚼着,晚秋的藤根,有一种收获的清甜,他一直喜欢这样。

张新杰走过来,和他挨着坐,他瞅见了他靴子侧面,被袍子下摆隐隐笼住的珠子,闪闪发光,像是夜明珠。

“我就不用问你过得如何了。”韩文清说。

顺着韩文清的目光,张新杰彻底从袍摆盖住那珠子,淡淡回答:“我刚从宫里出来,不然也不会穿这东西。圣上赏的,少不得做个面子。”

“噢,”韩文清说,“不知张大官人现在身居何职,如此得圣上看重?”

张新杰斜睨他一眼,“别这么阴阳怪气,我现下不过教小太子读书,任太子师。”

韩文清听他语气,突然笑出来,越笑越大声,好不容易止住了,才道:“说来也怪,那是我说再也不想见你,可是如今一见,到底也没有仇怨了。我终于把你放下了,新杰。”

张新杰不理他的话意,兀自说道:“小太子今年七岁,有点像你,不爱读书爱习武,我总要想着各种办法哄他,像当初先生对你。”

“没哄两次他就放弃了,任我耍去了。”韩文清说,又笑了笑。

“是啊,我隔几日就要用左手模仿你的笔迹做功课,不让你爹检查功课时候揍你太狠。”

提到韩文清他爹,两个人都沉默了。

“我爹让我不要怨你,我不糊涂,这其中有什么缘由,只是我不知道罢了。”

“你终会懂得的……”张新杰说着,似乎不想继续下去这个话题,从袖子里抖出一个小纸包,绳线扎得整整齐齐,带着甜香。韩文清不用看都能闻出来,是他最喜欢的猪油玫瑰甜糕。这种点心又软又酥,极容易散掉。他在狱中时张新杰给他送过,被他一巴掌打散了,此时也有十年没有吃过了。

“要不是去买它,我就能在这儿等着你来了。”张新杰眨眨眼睛,岁月给了韩文清冷厉风霜,却在张新杰面庞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。他的眼澄静而黑亮,带着一点喜色。

“我想极了。”韩文清接过就打开,尽管小心翼翼,还是弄碎了边缘落在手掌,他舔掉了。“那天一摔掉它我就后悔了,你有了我就从地上捡起来吃了。”

“我知道,我没走,我在外面看了你好久。”张新杰说。
韩文清愣了片刻,弯了弯唇,接着吃完了。玫瑰馅儿甜香,饼皮软糯,他蹭了一嘴巴。

张新杰笑着拂去他嘴角的残渣,带着笑意,“还是这样毛躁不小心。”

他的手指是特别干燥好闻的松枝香,带着苦的清爽,和以前一样。

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,从小时候韩文清被他爹揍得满院子跑最后上了树,还是张新杰求情才作罢聊到那年元宵节张新杰生病,韩文清把象征福运的铜钱汤圆想尽办法盛给张新杰,差点崩掉他半颗牙……

他们都心照不宣没有提那一次。


或许是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好,或许是冬天太冷,张新杰畏寒,又爬上了韩文清暖和的被窝的缘故。情窦才开,身体刚长成的韩文清的身体一直滚烫干燥,张新杰则更紧地贴着他。

他偏过头看着张新杰,他闭着的眼睫一颤一颤。

“睡不着?”

“冷。”

贴着韩文清小腿的脚掌冰凉,他让他曲膝,伸出宽大手掌捞过他的脚背,整只冰凉得握在手中。

“别……”张新杰挣扎了一下,脸色晕红。

“又不是大姑娘,怕啥?”韩文清嘟囔。他的指间刚出来的薄茧,在张新杰细软的脚心弄得舒服又麻痒,他情不自禁哼唧了一声。

就是这一声介于舒服与不适间的轻哼点燃了韩文清胸中腹中那团火,他扭正身子,月色下的张新杰睁着眼望着他,眼眸中不是以往的安然静谧,翻涌着热烈,却又躲闪。

他不轻不重捏住他的脚掌心,如愿看他张嘴又哼唧出来,口中突然干燥,徒劳吞咽着不存在的唾液,愣愣望着他半张的薄唇。

“你想亲我,是不是?”张新杰就这么直接问出来,唬得韩文清一激灵,点点头。

“我也想。我们试试?”张新杰歪起嘴笑了笑,闭上眼睛。

下一秒,韩文清就急吼吼吻住他的唇,更像是直接吃着他的唇,不得章法得吮啃,弄得张新杰痛哼,挣扎了逃离出来。

“笨。”他说,从被窝里伸出指头,慢慢伸进韩文清嘴里,摸到他的舌尖与齿,挑动着他的舌头裹住他的指头吮吸,抚摸他口腔中每一颗牙齿,温暖又湿润。他的指头是极其好闻的味道,总带着松竹的清苦。韩文清吮吸着,舔舐着指缝每一处皮肤的褶皱。

“记着轻点。”张新杰收回指头,又送上嘴唇。

韩文清依言,湿漉漉的唇再次挨上去,这次温柔细腻而认真。

他们只停留在亲吻,脖颈交缠,身躯交叠,仿佛那是天地间最温柔缱绻的情事。


最后已经是午夜了,在巷外的喧闹繁华都渐渐褪去后,才一左一右,向两边去了。

“改日再见,文清。”

韩文清回味着嘴里的糕点余香,似乎一点清苦的芬芳比浓烈的馅料味道更甚,在口腔中曲折百回。

“等等——”才刚走了两步的韩文清扭头,张新杰叫得急促,衣裳被夜风吹得犹如优昙花花瓣,面孔在洁净月色下澄澈清明。

“嗯?”韩文清看着他,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让他小心身子,这个天气出来要加厚氅了。顿了顿,他合上半张的嘴。

“我不要你将我放下,韩文清,你听见了?我宁愿你怨我,我不要你就此撂下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韩文清拧起眉头。

“你等着看罢。”说完这一句张新杰背身负手走了。只留下满地月色如霜雪,和眼神晦暗不明的韩文清。



4.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

没过几日便是圣上寿辰,半天的万国来朝,繁华喧闹韩文清都只是听说。因为前一天送来的进宫贴上的入宫时间,他的比所有人都晚了三个时辰。

这让他更琢磨不透圣意了,坐在桌子旁茶杯捏在手里滴溜溜地转,越想越糊涂。

索性不想了,临近时间,他揣着帖子就步行出了门。寿礼在前一天已经送进宫,他怀着些许忐忑的心情踏入了九重宫阙。

当今圣上就是曾经被告发和韩老将军谋逆的九皇子,生母位分极低,似乎很不受宠。韩将军一力承担所有罪名被斩,这位九皇子摘得清楚,丝毫没有受到冷落与处置。几年前老皇退位成为太上皇以后顺利登基成为新皇,政绩卓越,国泰民安。

只是告发者张新杰如何没有受到九皇子半点苛待,反而成为太子师,韩文清更是糊涂。

帝王召见他的是议事殿偏殿,他踏着厚厚的西域进贡的地毯进去,脚步喑哑摩擦声反倒静了心神。帝王正在弓腰站着悬腕写字,神色淡然,似乎外头还热闹不休的寿宴欢闹声同他无关。

跪拜请安完毕,帝王搁笔走下来,年轻威严的脸上带着几分他不懂的善意和笑意。

“丹墀。”他亲热地叫着韩文清的字。

“臣不敢。”

“是不是满心犯糊涂,朕不叫你按时进宫,偏偏这时?”

“臣愚钝。”

“是他说,你不爱这热闹,总不得劲儿。”帝王笑笑,很是温和,“成书说的。”

张新杰。

“朕这次召你来,其实是有正经事的。”帝王敛了笑意,微微叹了口气,含着愁绪吩咐,“你随朕来。”

他始终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帝王身后,在重重宫障中终于到达了目的地。那是一处幽静闲适的宫室,院子里栽满了松柏。

帝王撮了几枚青翠松针嗅嗅,指指已经被侍人打开的殿门,“进去吧,太上皇有话和你说。”


韩文清沉下心思,压住疑惑行礼后向殿内走去。他隐隐觉得,自己追寻了很多年的秘密,马上就要一清二楚了。

踏入殿门,首先他闻到了浓重的药卫。白头阿监将浓黑药汁从药罐中倒入一只白玉碗盏,不急着端进去,示意他再往里走。

到了内室,沉疴已久的太上皇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,从枣红的帷幔帘帐中伸出一只皮肉松弛,褶皱老迈的手,声音也是出气不足的无力,“谨诚,你过来,坐近点。”

韩文清心中一跳,谨诚,那是他爹,已故的韩老将军的字。

“太上皇,臣是韩文清,丹墀,韩谨诚的儿子。”

“丹、丹墀啊……”老皇口齿不清重复着,“朕怎么忘了……谨诚……谨诚被朕斩首了啊……”

韩文清没吭声。

“丹墀……丹墀……让朕看看你……”老皇干老瘦削的手握住韩文清的,“是朕让庭宣召你回来。”他喘了喘气,闭着眼睛继续说,“有件事儿搁在朕心里十年了,再不说,就没机会说了。”

“太上皇洪福万年。”韩文清心情复杂宽慰这位已然不久于人世的老人。

“听我说,丹墀,听我说……”

寝殿里药香弥漫,韩文清半跪在床前几乎没觉得时间过去了一下午。

日头落下时他从那寝宫门中走出,胸膛里,心里奔涌的东西险些从眼里溢出来。

他爹的苦心,张新杰的身世,他终于都明了了。

那一年敌军破城,他爹韩将军还是前朝的护国大将,为了百姓安居,不燃战火,不战而降。张新杰是旧王幼子,旧王将他托付给韩将军,言说不怪他,这天下本就该明主来坐。只是唯一的心头遗憾是这孩子,就劳烦韩将军照顾了,说罢于王座自焚殉国,他母亲也一同去了。

后来新王登基,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,所纳爱妃竟然是旧王胞妹,张新杰的小姑,生下孩子,就是让韩将军卷入叛乱身死的皇九子,当今的圣上。他一直怀疑的和张新杰勾结有染的人,却是张新杰的亲堂弟。

“你父一被关押,他就进了九皇子府……”

“新王看重张新杰,衣食住行皆是御赐。不时诏入寝殿,秉烛夜谈……”

“韩文清,我只跟你说,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事,我所做的一切,因果报应,你以后会知道的。”

“别怨新杰。”

“我不过是教小太子读书,任太子傅——”

他终于明白了。

他明白了为何新杰自从进入韩府,父亲连带仆妇都看待他不同,府里的教书先生都是为他请的,他韩文清不过才是人家的陪读。

他明白了皇九子在夺嫡时被背上莫须有罪名,然而脱罪审判时险被发现母亲是前朝公主,仅这一条他就无继承大统可能。至于老皇。他一开始就知道公主身份,却是一心待她,冷落她也不过是为了不留下妃妾们对付她的把柄,甚至想将他们优秀的儿子扶上王位,因此一筹莫展。韩将军自请顶罪,告示天下是他借皇九子之名谋反叛乱。告发他的人是张新杰,这也是张新杰自请的。他不知道他爹问过张新杰,“这样文清会怨你一辈子。”“我情愿他怨我,从此以后,韩家不欠我了,我也终于能……”他没说下去。欠什么?他爹欠那公主一个兄长,欠皇九子一个舅舅,欠张新杰一个爹。他爹是那么刚正的人,那次不战而降给百姓带来改朝换代的安居乐业,却是他一生的污点。他不过是赎罪,也知道不会再有人追究他的子嗣,因此选了这条路。

他明白了张新杰有王佐之才,为何不通过科考这堂堂正正的方式进入仕途,而是背着不怎么好的名声仅给太子授课,说的好听是太傅,其实只是个有冠冕堂皇之名的教书先生罢了。他没有身份,没有可以让朝廷清查三代的科举身份,他和帝王的关系如果被心怀叵测之人知晓,不但性命不保,严重的话朝政动摇,他们不能冒任何一个险。现在他不过是顶着别人的身份,活着却也死了。他早就死了,死在二十年前的改朝换代;他却也活着,不过不是自己了。

他扶着庭院里的枇杷树,恍恍惚惚想到无数张张新杰的脸,少年的,青年的,微笑的,淡漠的。他本来是帝王血脉,如果国平家安,大概会是一个受宠逍遥的自在王爷,甚至可能是天下之主,可他这一生,却连自己都做不得了。

谁人不冤?有请皆孽。

韩文清是无谓这些往事的,他不过是知道了,却还有自己要走的路。他的半生都在疆场,那里也会是他的归宿。只是他唯一梗在心里的结,他咬着嘴唇,张新杰,张新杰,你不要我撂下你,你对我究竟是何种情意?


接下来的几天,张新杰像是完全消失了。韩文清郁闷,却也无可奈何。这京城太大,他无从寻起。富贵繁华在他眼里还抵不过北地的风沙,这里的人心是他不懂的也懂不了的,风是暖里带着寒的,酒是薄的,他想念属于他的地方,他的战场,风萧马嘶,酒是冷的,血是热的。

不久他就得了诏令,圣上允他择日返回北地,无诏再不得入京。

这是他们说好的,京城与他无干了,他只想和他爹曾经一样,只凭自己忠心赤胆和一身将才定国安邦。

离开的那一日,也终于到了。

一大早他暂居的驿馆外就围满了仆从装扮的宦人,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簇拥着的帝王,摇着扇子,一副富贵公子模样。
他抢步上去低声问安,看到自己的马匹已经从马棚里牵出来了,还并着令一匹马,宦人正为他们布置行装。只多了两只箱子,一只衣箱,一只书箱。他不明所以。

“你去罢。”帝王只是说,韩文清跨上他的马,帝王才又开了腔,“有人央了我甚久,”他说,“那人不愿再待在这我能庇护着他的京城,非要和你一同去北地,你说他,傻不傻。”

韩文清一窒,瞪大了眼睛,望着朝他走来的那个青年,一身墨色常服,头发清爽束着,眼含笑意。他利索地跨上另一匹马,扬眉朝帝王拱手。

“你知道,我所求的不过是你的成全。”

“太久没见小韩将军,我还当他还是我记忆里不学无术的韩小霸王,怎好将我堂兄托付?”帝王挑了挑眼,畅快地看着韩文清,“将军,还君明珠。”

韩文清扭头只望着张新杰,望着他再无沉翳的双眼,望见了北地的风,干净凛冽地吹散尘埃。

“如此,文清,余生还要托付仰仗了。”

他还能说什么呢?他的心都化成一潭春水了,软软的,清凉的,熨帖的。

“我求之不得,不,我终于得了。”

两骑绝尘而去,帝王远远注视着两人的背影,到渡口,到北地,到天际。

这天下,终究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们的了。


相似篇欲买桂花同载酒小兵炼成将军韩,世子一朝流亡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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